武汉是润文生长之地,也是他的精神栖息之地。从广州回汉,润文总要去汉口的旧城区、江边、解放公园逛。他是个恋旧的人,与浮躁的世风有些相悖。
汉口的旧城区确有它教人想念之处。高大茂密的法桐掩荫着小街,街两边的旧屋弥散着旧租界的气息。一些带尖顶的阁楼和墙体斑驳的教学散落在繁华闹市的背后,至今仍是美术院校学生写生的地方。解放公园原是一处富家大花园,解放后收归政府所有。为纪念当年抗战在武汉上空牺牲的苏军烈士,园内修建了一座白色的陵园。早先习画时,公园四周充满了荒凉的野趣,覆满绿草野藤的山坡,弯曲的小径与湖塘,还有满公园四周的高大茂密的树林,每当深秋时节,公园便被灿烂的金色笼罩,秋风一起,金属片般的落叶覆满园地。这里曾是我们的“巴比松”,也是那个时代的精神囚徒的放风之地。我们的青年时代伴随着灵魂的飘泊迁徙早已远去,精神空间已被时间异化,当疲惫的身躯坐在欲望的台阶上回望时,我们听得到从心灵深处飘上来的叹息。
润文是离开武汉的一群画家中的一个。当年他们发觉这个城市象个破旧的襁褓束缚着呼吸与发展,于是纷纷南下北上,有的一去就不复返了。象润文候鸟般每年复返的真不多见。他每次回汉总会带上几本新出版的个人画册或新作照片送友,有次还办了个国外博物馆藏品幻灯讲座。润文这几年回汉总爱泡在画友的画室里聊天画画,居然还到公园和市郊画了几张写生。步入中年,润文患了“思乡症”,润文重友情,爱叙旧,爱到旧街陋巷去捡拾记忆。这种情感需求对处在创作盛期的他无异于一种精神滋养。怀旧曾被指为典型的“小资情调”,怀旧还似乎是一种性格缺陷,在作品中渲染怀旧情绪会被视为“矫情”。润文在生活中是个怀旧的人,在他早年这类作品中确有浓浓的怀旧情调。获奖作品“痕迹”、“永远的记忆”及“梦归故里”是他这类作品的典型代表,画中都浸淫着浓浓的难以化解的思旧温情。我想那些高举批判意识旗帜的评论家是不会在意这些作品的,因为在旧事旧情中浸满了人的友爱、体恤与宽容,与这个快速变幻的喧器世界确实不太协调。现代工业革命和信息时代给人类带来空前的物质文明同时,也给人类的感情带来了巨大的危机。那种一味张扬强势竞争的现代变革使人们相互依存的亲情纽带及群体协助共度苦难的精神失去了庇护,在粗暴的竞争挤压下,在迷失的歧途中,人们的情感不得不返回精神故里,这不单单是怀旧一词所能解释的。在这个缺乏同类关爱的时代,怀旧无异于一条与传统人文价值相连的脐带,具有明显的时代特征与不可忽视的社会意义。润文并不避讳作品中的怀旧倾向,他坦诚表白:我所怀的旧即是亲情,也是我十分理想化的寻求,我是在通过作品间接地提示一个社会问题。润文非常喜欢十七世纪荷兰小画派代表画家维米尔的作品。站在维米尔的画前,他觉得是站在一个圣人面前。维米尔的画太平静了,平静得感受不到画家的欲望和灵魂的呼吸,但维米尔的面却弥散出不可抵A的魅力,那是一种超然悲喜的强烈感染,一种来自平静的力量和一种从木质器皿、棉麻织物、灰蒙光线中散发出的温情。润文被维米尔的平实精微的绘画技巧吸引,更被这种历经数百年艺术变革仍在寂静中光彩不减的精神品质所感染。奇妙的是,当西方艺术界在一种世纪怀旧情绪中掀起维米尔研究热时,在中国谈论维米尔竟具有了当代性。人类社会变革的过程也可以说是人类的一部怀旧史,当下的怀旧当然具有当代的精神意义。我们被美国画家怀斯的作品打动,恰恰就是画中的怀旧情绪具有了的鲜明的当代性。
近十年来,润文的一批重要作品连续在全国性大展中获奖,引起了油画界的极大关注。在润文的创作中,缝纫机系列是一个重要阶段,标明步入中年的画家已走入创作的成熟期,同时解决了技巧发挥与语境选择的矛盾。这个系列很能说明艺术家在创作“语境”的选择上处于一种多义的选择中,但庆幸的是,润文能将不同“语境”的作品做得同样好。在“永远的记忆”“梦归故里”里,作品充满温情的吟叹,浸透了人之常情,是一种典型的现实主义风格的作品。在“封存的记忆”及“椅子上的缝纫机”里,缝纫机不再是艺术家记忆中亲切的物象,而是一种旧式生存状态的象征。虚拟的环境、强烈的压抑氛围以及装置意味的摆设明显地衍生出具有形而上意义的诘问与质疑,同期“对白”也是此类作品。这类隐含精神批判的象征意味的作品又具有了“新写实主义”的主要特征。可以看得出来,润文并未把自己归于某一“流派”之中,或许是一种超然,或许是一种随意。这种状态在当今画坛上,也许会被看作犯“忌”,因为精神标签会象商标一样,在某类批评家的开发下大放光彩,在沙龙里得赞赏,在市场上受到藏家追捧。作为多年的朋友,我知道在润文的创作中,情感和技法的极至发挥始终是主导因素,往往来自生活的直接感受才会引发他创作的欲望。“落叶的春天”“玩偶”“天惶惶、地惶惶”这类以生命为主题的作品并不是作者想在精神的讲坛上发言,而完全出自一种深痛的生活感受。“落叶的春天”中那个少女的手势代表的是4岁的含义。暗示一个宝贵生命的逝去,充满着悲伤和怜悯。
当年父亲的去世就给润文带来过巨大的悲痛,当他向我讲述当时的情景时是一种极度痛苦的迷惑:生命怎么会如此一去不返?他难以承受父亲不辞而别的残酷打击,那种震撼悲恸带来的感受堵塞在润文的情感通道里,久久难以消散。润文的父亲曾是一家大医院的外科主治大夫,**期间被诬陷入狱多年,待**归家时已无缘手术台了。我仍刻在润文家那间光线灰暗的小屋里,他父亲经常郁闷独坐一隅的身影。在沉入生命主题的系列创作时,我想润文的感受是深沉和真实的。这一系列作品被处理得精致透明、色调深沉凝重、斑迹残痕满布画面空莘,倾尽了作者数年的心血。读这几件作品既可以感受到人类宗教早期所具有的那种悲悯精神,又可以感受到一种显露的生命关怀,这使润文的创作焕发出一层可贵的人文精神的光芒。
个人语言“图式”一直是标明画家创作风格与精神内涵的参照物,语言“图式”的确立,往往被判定为画家风格的成熟。但在如过江之鲫的历年参展画家中,我们可以轻易地找出一批被自己的语言“图式”困囿不解的茧缚者,当某种绘画语言形式被权威语系软写嘉奖后,作者从此再也不敢越池半步。其实,说句明白话,不少所谓的“图式”是一种伪风格,是种科举心态在作崇,是对创作的一种讽刺。我觉得,润文在创作中对此把握得很有分寸。润文在全国性大展中获奖的作品算起来也不少了,把它们排列起来看,除了画面上丰富而又地道的古典写实画语言技巧外,并无明显的语言图式。但润文的画却能很轻易地识别出来,他的作品具有一种独有的品味与形式感,那就是他的无处不在的痕迹空间。痕迹用油画技术语言来解释就是多层画法擦、染、刮后留在色层之中的残迹,除了增强质感外,还会形成丰富的肌理视觉意味。润文在他的书著《油画间接画法》中,对多层画法形成的残迹垢痕的虚幻空间作了详细的评析,引证的人物从伦勃朗到塔皮埃斯甚至到基弗。当然,评析止于技术层面再未深探了。但在我们交谈时,润文说痕迹实质上是有其精神含义的。这一点应该是很明确的。在宫廷画师安格尔、布歇及布格罗的画面上,我们是绝找不出痕迹的,尽管他们都是采用经典的古典间接画法,但他们的画对应的是精致奢华的宫廷趣味。只有在精神上接纳了人间苦难的作品才不会拒绝现实世界在视觉上的真实。在德国新表现主义画家基弗的作品里,痕迹象征着历史的恶行、人类苦难的心灵创伤及对原罪的忏悔。当痕迹脱离开具体的对象而成为独立的空间时,它具有了强烈的象征意味:一种旧残往昔、苦难不幸的意象。同时,痕迹又具有抽象的审美价值,丰富的色层、肌理、擦扫的笔触感等等,极大的增强了绘画感与欣赏价值,朋友们说润文的画耐看多在于此。也可以说,痕迹与润文创作语境中的深沉的人文趋向和对油画语言丰富的迷恋追求是难以分离的。
在润文的作品里,还有一个显著的特征,就是人物手势的象征意味。润文喜欢在画面显著处描绘手,喜欢手在顶光和侧光光源下产生的若明若暗的光影变化;这些手看似象模特的肢体语言一样不具意义,但就是这些不具意义的手势在特定的氛围中产生出喻义。润文笔下下的大多数人物都处在一种莫名的半意识状态里,象疲惫的模特儿——灵魂早已出壳,但那些手却分明被一种力量支配着。目光吊滞的人物生着一双表情丰富的手——这使我联想起西班牙宗教画家席里科画中的人物表情:耶稣血淋淋钉在十字架上,众生手势纷乱地不知所措。这联想也许乘戾,但看看“落叶的春天”“呓语”里的手势不是明显的表示着精神创伤吗?有人会问这是作者的想法吗?我会说去问画吧。
作为多年的画友,我非常欣赏的是润言语的一些习作,一些不饰雕A的风景写生和肖像习作。在这些习作里,充分显露出润文经营画面的熟捻能力与捕捉意象的修养与功底。这与他非常幸运的得到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风格的熏染有关。在上海戏剧学院学习班时,学院弥漫的是一种崇尚优雅的气息,专业任课老师推崇的是带有表现主义和半抽象风格的画风,概约的造型及灰雅的色调,是一派唯美的倾向。在这里,令绘画者常感困惑的是用色调关系作画为准学是用色彩关系作画为好的矛盾得到融洽的调和。至今,在润文的用色方法中还保留着上戏的这种调和方法的印迹。四年的学习使润文打下了优良的色彩基础,并培养出一种优雅的绘画气质。多年以后,润文又进入中央美院进修,大量的习作使润文在造型技艺上获得了自信。
意大利数月,遍历欧洲各大艺术博物馆,可算是烧了高香得了真谛。润文的画,整体去观看,形体结实,质感强烈,但把细部放大,又可以独立为一幅形式感极强、经得起咀嚼品味的抽象作品。这种独特的对肌理细节的精致描绘与把握已形成了润文的技术特质与绘画样式,这确是作者长期刻意追求的一种画面质地及精神品质,这也是润文在创作心态上令人叹服之处。多年的创作实践及广搏的阅历修养,使润文蓄积起了一种尚未充分发挥的对形式感熟捻掌握的能量,也许,肆意放任一下形体的束缚,在意象语言形式上作些尝试会是另一番景象。我在想,做个形式主义的艺术家也很好啊,犹如塞尚或马蒂斯,一生就迷恋于形色,让艺术更简单更纯粹多好,润文如此想过吗?
武汉是个夏季闷热的城市,也出了三个具有郁闷气质的画家:石冲、冷军及郭润文。石冲的作品带有一种强烈的对现实评判的意图;冷军的创作则充满了世纪的忧患,近年的星与匙的系列则折射出了异样的宗教光芒;润文在“生命”系列之后又画了一个“傀儡”系列,告别了悲悯情怀,拐入了旁观人世的“歧途”,或许应是又一种觉悟吧?但愿他们都能走好走远。但我想,无论走多远,润文依然是个不时驻足回望的旅人,他的灵魂注定是行走在时间的痕迹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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